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89章 三十二

關燈
第289章 三十二

夏日的天氣變得極快,上午大雨瓢潑,中午就陽光滿大地。

王正玄從裴府後巷的角門進去,滿腦門兒都是汗水,來不及擦,便在管家引導下匆匆奔往書房,進門就問:“相爺,發生什麽大事了?”

見屋裏坐著的除了裴孟檀與阮成庸,還有忠義侯,嚇到了:“侯爺竟然也在,不會是……出事了吧?”他往房梁指了一下。

忠義侯瞥他一眼,沒說話。

“不是。”阮成庸將手中密信遞給他,“你自己看看吧。今兒上午散朝之後,通政司的賀今行向陛下進了兩篇諫疏,這是其中一篇的大概內容。”

“不是啊,還好。”王正玄松了口氣,低頭看密信,看著看著就瞪圓了眼睛,“什麽玩意兒,想拿賦稅開刀,他瘋啦?陛下什麽反應?”

阮成庸道:“陛下沒有同意,勒令那賀今行停職禁足了。”

王正玄:“還好還好,陛下心裏自有桿秤,明斷忠奸是非,肯定也覺得不妥。”

“陛下覺得不妥?”端坐上首的裴孟檀微微笑了:“陛下要是沒有意動,早在看到諫疏的時候,就該叫人滾了。”

阮成庸接話道:“下官也是這麽認為。陛下未必就不想動手,但不好先提出來,所以現在是借賀今行來敲打我們呢。”

“陛下他,”王正玄張了張口,咽下後頭一堆大逆不道的話,嘀咕說:“陛下怕天下人反對,難道咱們就不怕?”

阮成庸笑道:“正玄兄此言差矣。我等為臣,為君分憂乃是天職,擔些罵名也是應該,豈是以怕不怕而論的?”

王正玄環視屋內,掏出扇子呼呼扇風,“那咱們怎麽辦?總不能還要去給姓賀的求情,讓陛下納諫吧?說句不好聽的,這天底下的大小家族,包括你我在內,哪個興旺過的家裏沒有點暧昧的地兒?我等要是真像這諫疏裏說的那樣做,光家裏人的唾沫,都得把咱們噴死了。”

他燙手似的把密信放到桌幾上,撇嘴:“我可不想自掘墳墓。”

裴孟檀道:“你這急躁的性子什麽時候才能壓一壓,誰說要這麽做了?實話說罷,邊軍內政都要錢,戶部一個子兒沒有,這一刀必須落下去。但怎麽落,落不落到賦稅上,其中還有大大的轉圜餘地。我叫你來,就是一起想想辦法,既把事情辦好了,又不傷大家的和氣,不損陛下的顏面。”

“謀人錢財如殺人父母啊,這怎麽能兩全?”王正玄嘆氣,絞盡腦汁地想了半晌,突然道:“說起來,戶部虧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,就這幾年,秦毓章是怎麽幹的?抄了個柳氏商行,走了趟遠洋商貿,巡了回鹽茶稅,許輕名在江南弄的那什麽寶券也不是不可以推廣到全國……”

背地裏指不定還有什麽手段,他當真琢磨起來。

裴孟檀打斷他:“竭澤而漁,遠水解不了近渴。光是西北這一年的仗打下來,未發的撫恤和在民間采買糧草棉布的欠款就有將近三百萬兩。”

一直沒有開口的忠義侯突然說:“我等豈能如秦黨一般行事。”

阮成庸拱手請教:“不知侯爺有何高見?”

忠義侯轉過臉來,看著老師新晉的這位心腹,道:“天下蠹蟲多矣,皆非我同類。本侯就奏請陛下,挑些為惡鄉裏、罄竹難書的抄家沒產,充入公庫,誰又能有什麽意見?”

裴孟檀搖頭:“不妥。薈芳館文會在即,您此時出面對世族動手,必然生嘩,令士子們動搖。”

忠義侯:“難道所有士子都是蠅營狗茍之輩?依本侯看,正可借此看清人才秉性。老師,庸碌貪婪之人,招攬來又有何用?”

裴孟檀還是搖頭:“侯爺,人心險山川,名聲易破不易立,能不出差錯就不要去試。”

阮成庸跟著道:“而且實行下去,也不太好辦。我大宣開國一百多年,各地域的世家大族就沒有不聯姻的,姻親連姻親,關系彎彎繞繞,全繞在了一塊兒,一拔就是一串。要將人破家滅門,又豈知人不會狗急跳墻,四處攀咬?鬧得大了,收場就難了。”

他頓了頓,說:“下官倒是想起個辦法。”

王正玄急道:“有什麽辦法你說啊,這時候還賣什麽關子?”

阮成庸伸出兩指,低聲道:“就兩個字,捐納。”

“先帝初年,因歲計尚有餘裕,廢除了捐官之法,只留國子監納監一項,作為吸收人才的途徑之一。現今國帑短缺,奏請陛下重開捐納,減緩戶部壓力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
“哦對,還有這法子。”王正玄恍然,旋即皺眉:“可是光捐納能捐出多少錢來,朝廷上下也沒有那麽多的位置啊。”

忠義侯則道:“先帝廢止此法,怕是也有冗官冗吏拖累朝政之故吧?”

阮成庸道:“侯爺所言極是,所以要先裁撤一批人,譬如那些秦黨餘孽。再有缺補缺,實在沒闕位,就讓他們等著,先給個官身、賜個虛銜,不予實職,少收些錢罷了。”

王正玄側目:“這倒是順水推舟、一石二鳥了,阮大人好想法。”

阮成庸只道不敢當,“下官也是鬥膽猜測,陛下沒有非要大家怎麽樣的意思,只是想讓大家出錢出力,那就出唄。捐官納監,增補闕位,明碼標價,朝廷多了進項,地主們得個官身榮耀,兩相歡喜,自然也就不會產生多大的齟齬了。”

沒有齟齬,朝廷內外、上下自然和平無事。這二人都覺得是個辦法,一齊看向上首。

“一時之計,當不得長久之法啊。”裴孟檀徐徐嘆道:“以財貨補官終究有失體面,能不能行,還得上奏陛下才知。”

王正玄不以為意:“老祖宗都幹過的事,陛下應該會同意的吧?不然也沒什麽別的好辦法啊。”

書房安靜了一瞬,阮成庸重新拿起那封宮中傳出的密信,“這奏疏倒是寫得挺好,樸實卻鏗鏘有力,又不失論據——看來是在戶部有人啊。”

“戶部?陸潛辛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,還想淌這趟混水?”王正玄並不將這點關聯放在心上,因記著自家妹子侄兒慘死的事,只恨不能將姓陸的也大卸八塊。

在場無人不知這一茬,裴孟檀出言提醒道:“陸潛辛戴罪之身,早已是窮途末路。但解決國庫虧空,少不得用他去做事,你切莫因私仇誤國事。”

王正玄含糊應了聲,“我知道分寸。”

一旁的阮成庸好似沒聽見他們說話,仍低著頭看密信,自言自語:“不知第二封疏,又寫了什麽?”

他擡起頭來,正好對上忠義侯的目光,謙卑地笑道:“下官聽說,侯爺向來愛才,想必有拉攏過這人?”

忠義侯盯著他:“你想說什麽?”

阮成庸道:“下官只是在想,侯爺都無法打動的年輕人,大概很難為我們所用吧。”

“對。”王正玄插話:“我先前覺得通政司就是個大號的舍人院,現在看著不是那麽回事兒啊。這賀今行今天能上這麽一封諫疏,誰知明天還會幹出些什麽來?”

不可控,就有風險,讓人心裏不踏實。

他繼續道:“既然陛下讓他停職,那就一直停著吧?通政使這位子,也該廷推個正經的人選出來。你們說呢?”

忠義侯聞言,擰起長眉,“一封諫疏,就讓王大人如臨大敵,昏了頭不成?陛下若想點個正三品的通政使出來,何須等到現在。”

王正玄想了想,他這會兒針對通政司,若是讓陛下以為他們想要把控言路,觸怒陛下,那就得不償失了。且忍一時,過後再計較。

幾人再商議一陣,臨近未正,忠義侯要前往兵馬司,率先告辭。

裴孟檀起身相送,“捐納一事,我等明日就會向陛下進言。在此之前,請侯爺當作不知。”

忠義侯並不因自己的老師不站在自己這邊,就心生不滿,然而聽見這話,沈默了一刻才應下。

他如來時一般從偏門出府之後,想到一些事情,叫長史去給謝靈意送個信。

下衙後回公主府,謝靈意已經先到一刻,在過廳等著,聞聲迎出來行禮。

忠義侯邊走邊脫了外袍,讓貼身的小廝抱著衣裳下去,就只有長史跟在身邊。他直接問:“情況怎麽樣?”

謝靈意將帶來的冊子交給對方,“屬下查閱了往年的捐納錄簿,按慣行的法子,廣泉一路捐下來也不到二十萬兩,遠遠不夠補國庫的缺口。諸位大人要用這法子,淺嘗輒止肯定不行的。”

“阮成庸出的主意,真施行起來,十萬兩、二十萬兩,都要過他的手。”忠義侯翻了翻冊子,吩咐長史:“盯著他,一舉一動都要報給我。”

長史領命,即刻下去安排。

謝靈意道:“侯爺也覺得這件事不妥麽?”

見對方停下腳步遞來目光,他猶豫片刻,說:“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。”

忠義侯開口:“說吧,左右沒別人,不必顧忌。”

謝靈意便低聲說:“今時不同往日,以現在的情形,吏部、禮部、加上工部都唯裴相爺是瞻,引起陛下的猜忌在所難免。所以屬下認為,在這件事情上,退一步或許更好。”

忠義侯道:“你我覺得退一步更好,但他們可不這麽認為。”

這個“他們”能指的人多了,可最終做主的就只有一個,謝靈意試探著說:“侯爺要不再勸一勸相爺?”

“勸老師一個人可不夠。”忠義侯語氣平淡,“王氏在松江擁有田地屋宅無數,不堪細究,王正玄怕引火燒身,斷不同意捉人開刀。而阮成庸出身寒微,剛剛跳出翰林院,急需掌實權攬名利。對他們來說,開捐都是最好的選擇。”

利弊的權衡十分直白,上頭的大人們都如此,底下的附庸們選擇哪邊更不必說。

謝靈意聽了,知此事勢在必行,“那我們怎麽辦?”

“既然見地不能趨同,那就看看,開捐是不是真的比抄家砍頭更好收場。”忠義侯絲毫不急。他邁步向寢殿,走到半途,回頭說:“留下來一起用膳吧。”

“是。”謝靈意獨居的宅子距離內城有些遠,偶爾也會留宿公主府,此時自然不會拒絕。

天熱,晚膳擺在後花園的水榭裏,因侯爺要沐浴更衣,他就先隨侍女過去。

大約兩刻之後,忠義侯換了燕服過來,視線往池邊一掃,“蓮子呢?不是叫他也來麽。”

小廝立刻提著燈籠再去請。

夜色昏暗,顧蓮子不準下人點燈,仰面躺在臨窗的榻上,臉上蓋著半張沒塗完的畫。

一個月的禁足好似一輩子那麽長,怎麽都過不完。秦幼合走了,再沒有人跑進公主府來找他玩兒。他也不想動彈。

小廝在臺階下相勸:“蓮子少爺,侯爺難得在家中用膳,謝大人也來了,您就……”

話未說完,一只玉瓶從窗下飛出來,擦著他的臉砸到地上,碎得四分五裂。

小廝只得閉嘴,頂著臉上的傷痕去回話。

嬴淳懿聽完,讓小廝去賬房領藥費,另外吩咐侍女傳菜。

謝靈意旁觀全程,心中有所觸動,說:“屬下聽聞顧元錚將軍要進京,不如請她帶些蒙陰特有的玩意兒來,或許能讓蓮子歡喜一些。”

“這些事情,君夫人不會忘記,不需要旁人提醒。”嬴淳懿拈杯置酒,一飲而盡。

熱酒下肚,王正玄發出一聲喟嘆,“還好阮成庸想出了個捐納的法子,等明天我和裴相爺還有他一塊兒去奏請陛下,把事情定下來,就暫可高枕無憂了。不然真要動起田賦,咱們家肯定也要沾一身腥。”

特地被請過來的王玡天同坐在席,早已知曉前因後果,只笑不語。

王正玄也早就習慣了侄兒的態度,繼續誇讚:“這阮老弟瞧著是苦讀書的出身,腦子倒是如行街的賈客一般靈活得很。”

王玡天依然在笑:“是啊,開哪些職銜,標多少價碼,也都由這位阮大人說了算。”

這笑得就讓王正玄有些不高興了,還覺得莫名其妙,怪道:“人家做了吏部侍郎,就是管這些事兒的。捐官納監也不是什麽新鮮東西,都有舊的章程在,能撈多少油水?政策定下來,他少不得還要被罵貪腐、被參上幾本呢。”

就像裴相爺說的,開捐到底不太體面。阮成庸那樣沒根基的人做得,他們這些世家出身的官員光是提出來,恐怕就要被言官大罵不要臉。再者,進項的大頭得供國庫,能揣進兜裏的有多少?不如不沾這一屁股的腥臊。

王玡天嘆了一聲:“叔父啊,該講名聲的時候您惦記著家財,該談錢的時候您又想起來名聲來了。”

王正玄:“你什麽意思?我維護咱們家的利益,不去背黑鍋,還做錯了?”

王玡天不接話。

房間裏沒有侍女小廝,他親自提壺倒酒,只滿了自己的酒杯。

王正玄意識到他是真的不滿,酒勁兒頓時消下去許多。

他這大侄子在家裏比他大哥還要厲害,打小就說一不二。雖然自他從松江調進京城之後,就沒有再被壓制過,但一看到對方冷漠的神情,熟悉的記憶襲來,便不自覺地忐忑:“我真做錯了?可裴相爺也沒反對啊。”

王玡天眸光一厲,道:“裴相爺是裴相爺,他領著政事堂的首銜,國庫虧空的事其他人都可以敷衍,他躲得了嗎?他是兩害相權取其輕,叔父你就是趕著給人做墊背,不上不下。”

“推行捐納,開官身的實權不在你手裏,你能得什麽好處?難道沒有你,他們就不能奏請陛下、不能建言獻策了?”

王正玄楞了一會兒,“你這話說的,那裴相爺畢竟是提攜我的人,他叫我去商議機密之事,是把我當心腹看,我豈有不去之理?而且我要是不去,萬一他們決定動田賦,拿咱家開刀怎麽辦?”

他做了裴相爺多年副手,利益向來一致,自問也有幾分情誼,哪有侄兒說得這麽無情?

王玡天擱了酒杯,“我爹這兩年身體怎麽樣?”

王正玄:“你爹他,他挺好的啊。不是,怎麽說起大哥來了……”

“那叔父你在怕什麽?”王玡天真誠地反問:“難道我王氏是他裴氏的附庸,任他呼來喝去,由他為所欲為嗎?”

王正玄語塞,半晌擦著汗道:“那怎麽辦,我明天裝個病,不跟著進宮?”

話出口,自己就覺得不妥,覷著王玡天說:“可我已經答應了,突然反悔,豈不是明擺著我懷疑相爺,對他不滿?還是得去才行……”

王玡天緩和了語氣:“叔父去就去罷,盡量少開口。”

“您已經是一部堂官,將精力放在自己衙門的事務上,理所應當。西北打完仗,不出一個月,將士們就要奉命回京受賞;南方軍的顧元錚也將進京,到時候陛下肯定要祭天告祖,您啊,就提前、好好地準備這事兒。”

“行吧。”王正玄被說了一通,回過神來有些不是滋味兒,就找別的話說:“我當初想讓你也進禮部,就是知道自己沖動的毛病,想著咱們叔侄一塊兒,你能不時提醒我一下。可惜不知被誰壞了事,讓你去了工部。”

王玡天聽得無語,看著滿桌油膩的席面,也沒興致再用,遂起身要走。

王正玄錯愕道:“這麽晚了,就留下歇了吧,我讓你嬸娘把院子都準備好了。”

“我的好叔父,廷推的結果是誰決定的?是陛下。陛下也不願讓咱們叔侄共事一部,這說明什麽,說明咱們該避避嫌啊。”王玡天說罷,毫不遲疑地開門出去。

候在花廳的兩名貼身侍女迎上來,端水奉茶。

自居匣走後,雁回那邊又迅速送來了一名十四五歲的活潑侍女,使大公子的衣食住行沒有受到任何影響。

王玡天就在這裏漱口凈手。

追出來的王正玄看到他這做派,再看到自家被那兩個年輕侍女指使得團團轉的丫鬟們,想起他一堆臭毛病,也不想留他住下了,揮揮手叫他路上小心。

主仆三人乘馬車回家,王玡天倚著竹枕,看蠟燭結燈花。

新來的小侍女小聲問:“公子不高興嗎?”

“嗯?被你看出來了。”王玡天笑道。

另一名年齡稍長的叫做“催訓”的侍女跟著問:“是因為叔老爺嗎?”

小侍女也說:“叔老爺看起來就呆呆的,肯定是他做得不對,才惹公子生氣。”

“那倒沒有。”王玡天對姑娘們很有耐心,解釋說:“我和叔父是一家人嘛,打斷骨頭連著筋,怎麽會因為一件小事就真的生氣?可一家人全上一條船,船翻了就是萬劫不覆。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,我只能先和叔父分道揚鑣。”

他幽幽嘆了口氣,“我也是迫不得已啊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